2000年1月19日,当在河北省井陉矿区清泉村家中听到男高音歌唱家富立明演唱《中国人民志愿军战歌》时,曾赴朝参战的退伍军人路元风(左二)激动地站起来和演员齐声高唱。新华社资料片
《中国人民志愿军战歌》手稿。本报记者刘小草摄
2017年8月25日,第74集团军某炮兵旅在西北戈壁组织实兵实弹战术演习,“志愿军战歌连”对“敌”实施火力打击。新华社资料片
“雄赳赳,气昂昂……”
92岁的抗美援朝老兵李振清,牙齿已经脱落所剩无几,但唱起这首70年前的“老歌”,却是铿锵有力慷慨气概,他敲着座椅扶手打着节拍,胸前的军功章叮当作响,眼里溢满浑浊的泪水,仿佛又回到了当年跨过鸭绿江入朝作战的列车上。
没人指挥,没人教唱,列车广播里播放着这首《中国人民志愿军战歌》。刹那间,这旋律飞进了战士们心里,由轻声低和,到齐声合唱,气壮山河的保家卫国,由此甘洒热血勇赴疆场。车厢中的他们,许多都已长眠异乡,李振清也记不清他们的模样。
70载回声嘹亮。重唱这首诞生于抗美援朝伟大斗争中的“强国之音”,凝聚拳拳之心,穿越有情山水、离合悲欢,把人带回战火纷飞的峥嵘岁月,每个音符里都记载着一次次有名和无名的牺牲,讲述着一个个精忠报国的不屈脊梁。
歌声回荡,山河无恙。英雄无名,祖国不忘……
新华社记者稿子里的诗与歌
43字,70年。
入选中宣部“庆祝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70周年优秀歌曲100首”的《中国人民志愿军战歌》,影响着整整一代人。
多少英雄路,满腔报国情。
激昂的旋律洞穿时空,把我们带回刚成立不到1年的中华人民共和国。
1950年,出生于如今黑龙江省绥化市、刚刚经历过解放战争的麻扶摇只有23岁。那年3月,他跟随部队北上,来到黑龙江佳木斯郊区垦荒,来不及抖落身上的征尘,马上又投入到与大自然的战斗中去。
然而,英勇的中国人民浴血奋战而来的安宁生活,很快被打破。
1950年6月,美国悍然出兵入侵朝鲜,甚至出动飞机轰炸中国东北边境,直接威胁到新中国的安全。
危难关头,应朝鲜方面请求,党中央和毛泽东同志果断作出“抗美援朝、保家卫国”的历史性决策。
刚刚从战争风云中走出的部队,又一次面临风起云涌。
谁又愿意打仗呢?但,卫国就是保家乡。
面对侵略者来犯,将士们群情激昂,写下请战书,再赴前线。麻扶摇就是其中一员。作为炮兵1师第26团5连指导员,他还要给战士们做思想动员。
出征前,一种情绪在他的脑海中不断酝酿,挥之不去,让他辗转反侧。
一晚,在昏黄煤油灯的光影下,麻扶摇一气呵成,写下“出征誓词”——
“雄赳赳,气昂昂,
横渡鸭绿江。
保和平,卫祖国,
就是保家乡。
中华好儿女,齐心团结紧,
抗美援朝,打败美帝野心狼。”
第二天,麻扶摇把这首词写在黑板上,给战士们宣讲。随后的团誓师大会上,他还代表5连登台宣读誓词。
会后,团里《群力报》和师办《骨干报》在显著位置刊登了这首诗。连队的文化教员还谱了曲,在全连教唱。
“我当时并未意识到自己是在创作,只是有一种不吐不快的激情。”麻扶摇生前接受新华社记者采访时说。
后来,麻扶摇发现,很多部队都唱着这首歌走上战场。歌词,与他所写的誓词就差几个字。
原来,新华社随军记者陈伯坚到麻扶摇所在部队采访时,将这首誓词写进战地通讯《记中国人民志愿军部队几个战士的谈话》。其中,把“横渡鸭绿江”改为“跨过鸭绿江”,“中华好儿女”改为“中国好儿女”。文章后被刊登在《人民日报》一版,引发强烈共鸣。
著名音乐家周巍峙读后赞不绝口,很快谱了曲。他还接受时任中国音乐家协会主席吕骥的建议,把“打败美帝野心狼”改为“打败美国野心狼”。
不久,署名志愿军战士词、周巍峙曲的歌曲“打败美国野心狼”,在《人民日报》和《时事手册》半月刊上发表。
对于歌名,周巍峙一直觉得不够理想。这时,他在《民主青年》杂志看到,这首歌以《中国人民志愿军部队战歌》为名刊载。周巍峙觉得“战歌”一词用得好,就将这曲名定为《中国人民志愿军战歌》。
犹如火把照亮前方的路,《中国人民志愿军战歌》自此飘扬在朝鲜战场。
可起初,没人知道这首歌的词作者是谁。
1953年,在一次全国群众歌曲评奖中,《中国人民志愿军战歌》获得一等奖。有关部门几经周折,找到了麻扶摇。此后,这首歌的词作者也由“志愿军战士”改为“麻扶摇”。
对此,麻扶摇说:“这首歌应该属于我们伟大的中国人民志愿军、伟大的党和伟大的民族。”
是啊,当祖国需要时,人民子弟兵总是浴血在最前方。
为了保家卫国,中国人民志愿军先后有290万人次赴朝作战。在两年零九个月里,志愿军将士英勇无畏、拼死奋战,与装备精良的敌军展开了殊死较量。
一部抗美援朝史,就是一部志愿军百万将士用生命写就的英雄史。
一生只写一首歌的麻扶摇,奏响了那个时代的最强音。
老兵与老歌
“那时不知这歌叫啥,但听起来很雄伟,很震撼。”李振清在黑龙江省佳木斯市的军休所家中接待了记者来访。他说,这些年,《中国人民志愿军战歌》的旋律始终盘旋在脑海里。
李振清1951年进入朝鲜,那时只有23岁。“入朝作战的列车上,多是些只有十七八岁的小伙子,大的不过二十五六岁。”他手里握着自己的老照片说。照片上的他浓眉大眼、英气勃发。
“火车跨过鸭绿江,满眼是残垣断壁。”李振清回忆说,那时新中国还是个“新生的婴儿”,侵略者明目张胆地想把中国扼杀在摇篮中,他和同行的战士们默默握紧了拳头。
出生于1928年的李振清从小家境贫寒,自幼丧母、弟弟残疾,是吃百家饭、穿百家衣长大的。1947年12月参军。
“我是1948年火线入党。”李振清至今清晰记得当年细节。那一年,他参加辽沈战役,在黑山阻击战中,战友们与数倍于他们的敌人展开殊死搏斗。短短半小时,连队195人只剩9人——李振清在战斗中火线入党。
“打仗就是向前冲,没有后退一说。”李振清说,只要有战斗就难免有伤亡,但作为共产党员,冲锋陷阵就是选择和担当,他从没后悔过。
保家卫国、国家富强、人民安康——这是李振清的初心。
入朝作战后,李振清和战友在战场、驻地经常唱起《中国人民志愿军战歌》。
“在朝鲜,不管是老百姓还是当兵的,都唱这歌。”李振清说,这首歌,雄赳赳、气昂昂,唱得大伙心潮澎湃。
不到1米5的个头,李振清透出一股军人的挺拔,越聊精神头越足。后期,李振清在志愿军司令部做警卫工作。特殊工作环境下,他和同志们圆满完成一次又一次的任务。
一次警卫执勤中,李振清发现一名可疑人员。凭借经验与直觉,他认为此人很可能存在重大问题,立即向外“使眼色”,几名战友配合将此人控制,第一时间上报。经查,这名可疑人员身上带着一支手枪,进一步盘查确定为特务身份,并从他的身上搜出大量重要文件和装备。
不放过任何细节,不让任何一个敌人逃出视野。因挫败一次特务机关破坏我军的重大事故,李振清被记二等功一次。
“共产党员‘冲锋在前,撤退在后’。”李振清说,“你共产党员先逃跑能行么?”
今年94岁的抗美援朝老兵张自升,至今依然清晰记得入朝作战前,在动员会上第一次听到《中国人民志愿军战歌》的情景。
张自升随部队进入朝鲜后,随时面临着敌机轰炸。
“敌机来临,附近的村庄被炸毁,一片哭喊声,让人揪心。”张自升说,夜晚天气寒冷,为了取暖、鼓劲,大家就一起唱志愿军战歌。
在张自升看来,军歌就是一面旗帜,引领着大家前进。“最苦的时候,我们一口炒面、一把雪,为了打败侵略者,大家咬牙坚持。”他说。
走进“林海雪原”黑龙江省牡丹江市,90多岁高龄的抗美援朝老兵庞兴海,虽已无法清楚记准志愿军战歌的一字一句,但熟悉的旋律总是会勾起他的回忆。
这种旋律更像是一种思念,一个旧时老友,从不远去、温暖陪伴。庞兴海说:“在当时困苦的条件下,这首歌极大鼓舞了士气。”
老人一生最珍爱两样东西:相片集里他和战友的老照片,挂满军功章的老军装。
1952年,庞兴海所在的中国人民志愿军第23军第67师奔赴朝鲜。“我们从辽宁丹东步行进入朝鲜,进入朝鲜后就夜间行军,尽可能避免敌人的围追堵截和敌机轰炸。”庞兴海一边抚摸着旧军装一边回忆说。
一路上艰难险阻。饿了吃口自带的干粮,渴了就喝从河沟里灌的河水。无食可吃,他们就挖野菜、摘野果充饥,步行十余天终于赶到朝鲜山区开始挖猫耳洞、修战壕。
1953年,石砚洞北山反击战打得异常激烈。炮弹一个接一个地砸入阵地,山头的岩石被炸成2米多深的坑,他所在排,四个班仅剩下两个班的战士,一轮战斗后两个班战士也所剩无几,右手负伤的他就用左手扔手榴弹。
“当时只有一个信念,誓死保住阵地。”庞兴海说,连续打退敌人两次反击后援兵到了。“你的头被炮弹碎片击中了!”战友大喊。
两天两夜后,庞兴海终于苏醒,他发现自己到了后方医院,两个脚跟已磨破皮,头部至今残留着无法取出的弹片,后被鉴定为三等伤残。
“组织上告诉我可以退伍或留在后方,我毅然决定,重新回到原来的团任连长。”当庞兴海回到部队见到营教导员后,才知道组织已经给他的父母发出牺牲通知。无名高地烈士纪念碑上,已刻有庞兴海的名字。他成为名字刻上烈士纪念碑的“活烈士”。
如今每到阴雨天,留在庞兴海头中的弹壳残片便隐隐作痛。难捱的日子里,陪伴他的还有《中国人民志愿军战歌》。
“战士们已经离我而去。这点疼算什么!”庞兴海说,无数同志一不怕苦、二不怕死,牺牲在朝鲜战场,长眠异国他乡,我想念他们。
人间正道是沧桑
“我能活到今天,不容易。”1985年离休的李振清说。老人家中的陈设很简朴,床柜等物件已明显陈旧,但房间收拾得干干净净、物品摆放得整整齐齐。墙边略微泛黄,刻录着时代的印记。
“几次想给他刷墙,都不让。”大儿子李万平说。“收拾那干啥?!”李振清抢过话头说,装修再好,也不当饭吃。老人说,很多战友的尸骸还在无名山野,他们连一个住的地方都没有,勤俭持家既是民族传统,也是对逝去烈士的尊重。
如今,他每日早起依旧把被子叠成“豆腐块儿”,坚持自己洗轻便衣物,把旧袜子洗得洁白如新。这种勤俭习惯的保持,来自物资匮乏的战争前线。李振清说,那时,一条军毯、一个茶缸,都是祖国大后方节衣缩食省出来的,让战士们感到祖国和人民的温暖。
他把自己最珍爱的茶缸,捐献给了佳木斯军休所。记者看到这个茶缸上写着,“抗美援朝保家卫国”,落款是:“赠给最可爱的人——中国人民赴朝慰问团。”
李振清思路清晰,有时候也糊涂。“但雷打不动记忆最深的,就是他自己小时候和上战场的事情。”李万平说。
如今,李振清和老伴刘淑媛相濡以沫,形影不离。当年,他们在朝鲜完婚。“一坐火车过鸭绿江,咱们的火车一广播,大家就跟着唱起《中国人民志愿军战歌》。”刘淑媛也清晰记得当年的情景。
对于自己的经历,李振清很少主动提起。“父亲就是告诉我们,人间正道是沧桑,教育我们每一步都要走正道。”李万平说。
李振清说,对一个人来说,走正道,别犯错误。对一个国家而言,走正道就是要爱好和平,但我们也不惧怕任何威胁和挑衅。
李振清给三个孩子起名字时,分别用了军、平、美三个字。他希望,祖国建立起强大的军队不受外辱,祖国也珍视和平,因为有和平才有美好生活。
新中国一路披荆斩棘,走过70载沧桑岁月,伟大的中华民族迎来了从站起来、富起来到强起来的伟大飞跃。一切向前走,都不能忘记走过的路,不能忘记为什么出发。
英雄从不曾被忘记,他们只是长眠在岁月的长河里。
“活烈士”庞兴海曾找到家乡的民政部门,要求返还260元抚恤金。然而,民政部门却没有收回这笔抚恤金。
初秋,走进佳木斯西郊烈士陵园,3.8万平方米内,长眠着当地868位抗美援朝牺牲烈士,其中216位是无名烈士。
“1996年进行改造时,我们将一些土坟,改造成现在八位一组的墓区。土葬的烈士们,很多已没有了胳膊,有的头颅中清晰可见弹壳。”佳木斯革命烈士纪念馆馆长赵晓航说。
抗美援朝时期,佳木斯市成立了“抗美援朝、保家卫国行动委员会”。根据统一安排,迁来佳木斯的有纺织厂等14家工业企业和医疗单位。佳木斯市组织各方面力量,千方百计予以妥善安置,使之迅速恢复生产或工作。
70年前,为了保家卫国,20万人献出生命。在祖国和亲人的心里,他们从未远去。佳木斯烈士陵园内,和平鸽不时从12面英烈名录墙上空飞过,守护着为国捐躯的“最可爱的人”。
陵园外,“气壮山河,光照千秋”八个大字熠熠生辉。(记者邹大鹏、闫睿、董宝森)